七星步
嘉义是个纯朴的台湾小镇,在那里没有城市般的嚣尘,只有沁入心头的芬芳泥土味。小时候我总是喜欢粘着外婆,拉着她的手缠着她带我到田里走走,顺便帮辛勤耕种的外公送便当。我是整个家族里最小的孙子,所以外婆特别宠爱我。我的便当里总是装满了肥滋滋的三层肉和白饭,而外公和外婆的便当则是简单的装了一些卤豆腐和地瓜叶。
外婆这一代是很虔诚的在遵循传统,每年过年过节,她总会准备丰富的三牲四果来祭拜祖先。而我总是像个小跟班,外婆忙到哪里,我就跟到哪里。我常常会趁着外婆不注意的时候,顺手牵羊偷吃几口要拜拜的食物,然后装着一幅无辜的表情看着外婆,指指天空说:“济公吃的”。这时外婆总会笑笑的说:“憨孙”,然后摸摸我的头,用手指头帮我把嘴巴上的油渍抹掉。
长大后就很少回外婆家了。确实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外婆走路的步伐变慢了,背脊也有点驼了,话也越来越少了。有时候如果外婆不发一语,就很容易溶入模糊的背景里。很多时候,回去外婆家的唯一诱因,只剩外婆煮的一手好菜。麻油鸡、卤味、香煎白鲳鱼还有那竹笋肉羹汤,至今想起来都会触动着我的味蕾。我常常开玩笑的调侃妈妈,到底是不是外婆的女儿,为什么她们两人之间的厨艺却是相差的那么多。
直到那一晚,当我看到母亲为外婆祈祷的虔诚神情时,我感动了。
那一晚,因为久病而瘫痪在病床上已久的外婆,突然间从床上直挺挺的坐了起来,并且大声嚷道她要去附近的一所济公庙问神,外婆一直坚持只有那里的济公才能医治好她的病痛。这突如其来的举动,让大家感到莫名其妙,而在这莫名其妙的感觉里,又掺杂许多对于怪力乱神的不安。在外婆的要求下,舅舅只好开车载着坐着轮椅的外婆,带着妈妈和我到梅山那间济公庙。一路蜿蜒的山路,把我转得晕头转向。那晚的气氛有点低迷,只听得田蛙此起彼落的叫声,还有车内外婆不停的喃喃自语。
那是一间小小的三合院,里面的大厅就供奉着济公的神像,而外面的庭院,则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神炉,上面刻着四个金字“普渡众生”。济公庙设备简陋,里面的墙壁都已经被香火熏得黑漆漆,却增添了几抹神秘的色彩。
外婆的情绪似乎在下了车的那一秒开始安定了下来,我们帮她把轮椅推到寺庙里的大厅,等着起乩仪式的开始。庙公披上济公神像的黄色破旧道袍,带上一顶灰色方帽。拿着济公的酒葫芦,一边喝着酒,一边摇着椅子。庙公一边打嗝,一边喝着酒;嗝打得越大声,酒就喝得越多,椅子也就摇得越激烈。霎时间,四周的空气仿佛一下子沉静了下来,只剩下庙公嘴里呢喃不清的咒语,还有大家的谨慎呼吸。突然,庙公打了一个长长的嗝,大力的往桌子一拍,拿起桌上的蒲扇摇了摇,用闽南语说道:“欲知前生事,今生作为之。欲知未来事,今生可为之”。庙公的声音突然变了调,整个脸部神情也变了样,疯疯癫癫的状态,犹如济公投胎转世,令人为之一震。
妈妈帮外婆把轮椅推到济公师傅旁边,只见济公瞧了瞧外婆几眼,掐指一算,就又摇着头继续喝酒。外婆开口问道:“请问…”,济公把蒲扇一挥,打断了外婆的问题,笑吟吟的搔着身体唱道:“生实则枯,内无坚实,一切众生身亦如是。老菩萨,你的时辰已到,病痛缠身乃业障导致。无救,无救。”说完依旧嘻嘻哈哈的喝着酒,吃着花生。外婆听到这句话后,眼睛睁得大大的,嘴角微微的抽动着,手指头抖了抖,似乎想要说些什么,却又叹了一口气,丧气的躺回轮椅上。外婆的头低低地勾着,好像脖子撑不住头的重量。我们唤她,她勉强地将头抬起,眼神一片空茫,然后又垂了下去。
妈妈开始着急了,不断祈求济公师傅帮忙。济公师傅翘着脚,大口大口的喝着酒,摇着扇子叹道“天命难违,天命难违啊。”没想到,妈妈突然跪了下来,一面磕头,一面央求道:“请济公师傅帮忙,请济公师傅帮忙。”
我过去扯了扯妈妈的衣袖,然而妈妈还是坚决地跪在地上。那是一种决心,无法动摇。济公好像一直在犹豫着,突然闭上了眼,叹了一口气:“大众万物有生皆有死,看在你的孝心份上,我试一试就是了。”
济公喝了一大口酒,提起朱砂笔在蒲扇上画了一张符,刹时间云涌风起,月亮被撕成闪光的麦粒,撒在庙外的庭院里。济公收起原本嬉皮笑脸的脸孔,带着严肃凝重的表情,开始移动如风。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狂野的力度,似乎在挑战极限进行某种仪式,为外婆祈福。只听得济公嘴里念道:“一炁混沌灌我形,禹步相推登阳明,天回地转履六甲,蹑罡履斗齐九灵,亚指伏妖众邪惊,天神助我潜身去,一切祸殃总不侵。”
济公嘴里每念一句,脚下就踏着七星步的步伐,而妈妈也跪在那里不停地诚心祈祷着。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从母亲的背影,我似乎看到一种心痛的感觉。
嘴里的咒语越念越快,脚下的七星步越踏越疾,喃喃的声腔被无限的放大,流窜到每个人的耳里,轰轰作响。突然间济公两眼射出精光,暴喝一声,从嘴里吐出一大口酒来,里面还有丝丝的血迹。济公扇着裂掉的蒲扇,踉跄地晃着残余的七星步,摇着头说道“无救,无救。”
巨大的死寂,像固体般压着大家的心口。我紧紧地按着胸口,里头好像有不止一颗心在重重地跳着,然而跳不出来,闷在那里。我站在那里发怔,觉得仿佛有件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,一件蛮重大的事情,心里一种慌慌的感觉,一时也厘不清。
外婆的头依然无力的低垂着,而妈妈则是悲伤地在地上啜泣着。济公走过来,摸摸我的头,用手指头帮我把脸颊上的泪痕抹掉。
凯德之评语:
备忘录性格即宿命,生活和写作皆然,相扣粘合之后才是浑圆整体,你的为人,看似定性定情似无缺陷,为人成就为文,整齐端正也就成了瑕疵。这不尽然是一个无法靠外力撩动的禀性和状态,我一直尝试将你变『坏』和偏『常』一点,不仅只是你的文字。偶尔的失控和癫乱是必要的,生活和写作皆然。语法的循规蹈矩,遣词的样板工整,结构的起承稳妥,黑白的分明互别,这原是你不可挑剔的优点,就像这篇作品(我又删了好几处的『这时』和一些介词,这个惯习应比性格容易调整),描绘到位清晰,情感牵动得宜,已可登大雅之堂,但就欠一点异质灵性的歪斜变调,连起乩的庙公/济公都是一种善良的投射。这也不尽然是一个必须扬弃的禀性和状态,生活和写作应可切割。魏晋阮籍,醉饮猖狂哭啸种种当然不是你我学得来的,但是清代沈德潜评其诗文:『有说破者,有不说破者,忽哀忽乐,俶诡不羁』,却应是可以效法的。我期待你有更多的『不说破者』,顺便也谈一场心痛的恋爱,人变得『俶诡』一点,有了缺陷就更完整了,生活和写作皆然。